Retep

远山淡影


我是来自长崎的悦子。故事开始于女儿景子的自杀,让我回想起了战后在长崎生活的往事。在那里我遇到了一对东京来的母女:左枝子和万里子,他们住在河对岸的房子里。常常我会与他们交集,见到那落魄却仍然高傲的母亲,叛逆而破碎的女儿。那时我怀着身孕,还和我的前夫二郎住在一起。

左枝子即使住在长崎,却始终希望能逃出日本到美国,而不是回到自己的伯父家中过完死水一般的人生。万里子却不想离开,期盼着带着小猫住进外公家里。离开前一晚,左枝子违背承诺,将小猫溺死。万里子心碎上吊自杀失败而摔伤。

叙述者作为悦子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,但其实悦子即左枝子,景子即万里子。

读到前三分之一都是一头雾水,悦子的回忆诚如远山淡影般朦胧,但云雾渐渐散去,在书本的最后真相兀然震慑,后劲十足。石黑一雄完美地利用了碎片化的信息和第一人称的“不可靠叙事”。第三章中,悦子和左枝子一起去寻找失踪的万里子,在河边发现她蜷缩着,裙子浸在血污中。万里子自称是爬树后摔倒受伤了。

“她怎么样了?“我问
”她没事,伤口没什么。“左枝子在拉门旁坐下来吹风。
”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警察?“
”警察?要报告什么呢?万里子说她爬树,结果摔倒了,弄了那个伤。“

之后又拉回现在,谈到悦子最近在做一些梦。

我放下了一直拿着的大剪刀,转向她。“你知道,很奇怪。今天早上我又做了那个梦。”
“什么梦?”
”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,不过我想那时候你没有在听。我又梦见了那个小女孩。“
“哪个小女孩?”
”那天我们在村里喝咖啡时看见的,在荡秋千的那个。“
妮基耸了耸肩。”哦,那个,“ 她没有抬起头,说。
”其实,根本不是那个小女孩。今天早上我意识到这一点。看似是她,其实不是。“
妮基有一次抬起头来看着我,然后说:“我想你是指她。景子。”
“景子?”我微微地笑了。“多奇怪的想法。为什么是景子呢?不,跟景子没有关系。”
妮基还是不确定地看着我。
“只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女孩,” 我说。“很久以前。”

妮基认为悦子看到的是景子,但被悦子否认了。悦子的说法是“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女孩”,即万里子。万里子和景子是同一个人,但悦子却说“多奇怪的想法,为什么是景子呢?”,其实在她心里已经将两人分裂了:景子在来到英国前是另一个人;万里子不是我的女儿,只是我以前认识的小女孩而已。创伤让景子产生的错误的认知。

第六章中:

“其实,今天早上我还意识到别的事情,”我说。“关于那个梦的。”
我女儿似乎没有在听。
“你瞧,”我说,“那个小女孩根本不是在秋千上。一开始好像是秋千。但其实她不是在秋千上。”

是万里子在上吊,或者说”爬树“。

精彩绝伦的日式恐怖在这一刻到达顶峰。作者没有明说,亦如悦子试图掩盖。但正是这样朦胧的真相令人胆寒。

左枝子像是悦子分裂出来的人格,是悦子对过去的切割。在书中,左枝子处处对万里子冷漠和严苛,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移民是为了女儿考虑。

”你瞧,悦子”她说,“我很快就要离开日本了。你好像不是很在意。”
“我当然在意了。而且我很高兴,要是这是你所向往的。不过不会遇到…遇到很多困难吗?”
“困难?”
“我是指,搬到另一个国家,语言、习惯都不同。”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悦子。但是说真的,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。你瞧,我说过很多有关美国的事,对美国并不完全陌生。至于语言嘛,我已经会说很多了。我和弗兰克都说英语。我在美国住一阵子后,就能像美国女人一样说话了。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。我知道我能行。”
我微微鞠了一躬,但没说什么。两只小猫朝左枝子坐的地方走来。她看了他们一会儿,然后笑了笑。“当然了,”她说,“有时我也在想事情会怎么样呢。但是真的”——她对我笑了笑——“我知道我能行。”
“其实,我担心的是万里子。她会怎么样呢?”
“万里子?哦,她没问题的。你了解小孩子。他们比大人更能适应新环境,不是吗?”
“不过对她来说仍是个很大的变化。她准备好了吗?”
左枝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。“说真的,悦子,你觉得我难道没有考虑过这些吗?你以为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国家前没有首先考虑女儿的利益吗?”
“当然,”我说,“你一定会仔仔细细地考虑。”
“对我来说,女儿的利益是最重要的,悦子。我不会做出有损她未来的决定。我不会做出有损她未来的决定。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整件事情。”

左枝子首先担心的一定不是她女儿,悦子反倒更加关心万里子。左枝子是悦子的自私、虚伪、黑暗的人格。作为一个女人她也需要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,她选择了牺牲女儿。悦子因为对万里子的歉疚而在回忆中被创造出来。

当把左枝子和悦子的信息合并时,就会开始理解左枝子的决定。第十章,左枝子的表姐安子找到悦子,希望能劝说左枝子回去。

妇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:“我们发生了小小的争执,她和我。也许她告诉过你。只不过是个小误会,没什么。结果第二天我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。我确实很惊讶。我无意冒犯她。家父说是我的错。”她停顿了一下。“我无意冒犯她,”她重复道。
我从没想过左枝子的伯父和表姐不知道她有个美国朋友。我再次鞠一躬,不知道回答什么。
”我承认她走了以后我很想她,“老妇人接着说。”我也想念万里子。我很喜欢他们的陪伴,我不应该发脾气、说了那些话。“她再次停下,脸转向万里子,再转回来。”家父虽然方式不同,但也想念她们。你瞧,他听得出来。他能听到房子安静了好多。一天早上我发现他醒着,他对我说房子安静得让他想到坟墓。就像个坟墓,他说。她们搬回去对家父大有好处。也许左枝子愿意为了家父而搬回去。“

表姐恭恭敬敬提到”家父“,可见在他们家中,表姐作为一个七十左右得老妇人,仍然要听从她父亲,收到他的指责,为他的好处考虑。表姐一家和她父亲住在一起,是日本战前的传统。左枝子与丈夫分开后,便一直和女儿万里子单独住在一起。左枝子的过去即悦子,悦子怀着景子时和她当时的丈夫二郎住在一起,偶尔会有公公绪方先生拜访。但那时的悦子并不排斥与公公同住。

”说来奇怪,“我说道。”我记得我刚结婚时,我和我丈夫吵了起来,因为他不想和他父亲住在一起。你瞧,那时的日本,子女还是应该跟父母住在一起的。我们为此吵个不停。“

和绪方先生的对话中,可以看到当时日本的典型家庭。

”纪久子真是个孝顺的女儿啊,爸爸,“我说,”大老远地从大阪过来,她一定很想念您。“
”我想她是觉得有必要偶尔离开一下她的公公。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跑那么老远。“
”您太坏了,爸爸。我肯定她是想您了。我要把您的话告诉她。“
绪方先生笑了。”可这是真的。老渡边像个军阀似的统治他们。每次南下,他们都要说他变得多么的让人难以忍受。我自己是相当喜欢这位老人的,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军阀。我猜他们会喜欢一个类似这里的地方,悦子,一间属于他们自己的公寓。不是什么坏事,年轻夫妇跟父母分开住。现在越来越多的夫妇这样做。年轻人不想一直受专制老人的统治。

左枝子不愿和伯父同住,也是同一个理由吧。奇怪的悦子与二郎单独住出去后,绪方先生并不像老军阀,二郎却理所当然成为了一家之主,对悦子指手画脚。可能即使年轻人能逃脱专制老人的统治,却仍然逃不脱男权社会的统治,这也是为什么左枝子希望能出国吧。

绪方先生是个有意思的角色,他是旧时代的老教师,艰难地适应战后日本重建的价值观,却倍感困惑。首先从二郎的一个老同学:松田重夫开始。重夫在教师期刊发表了一篇文章,批驳了包括绪方先生在内的老一代教师,认为他们是导致日本经历战争浩劫的罪人。绪方先生三番五次请求二郎向重夫写信,但每次都被二郎推脱。最后,绪方和悦子专门前往重夫的居所与其面对面进行了一场对话:

“我早就想来找你谈谈,”绪方先生接着说,“但自然了,我把这件事忘了。重夫,老实告诉我,你相信你写的东西吗?解释一下是什么让你写那些东西。解释给我听,重夫,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回到福冈去。现在我很迷惑。
松田重夫用鞋跟踢了一块小石头。最后他叹了口气,抬头看绪方先生,正了正眼镜。
“这几年很多事都变了,”他说。
“啊,自然是这样。我看得出来。可这算什么回答,重夫?”
“绪方先生,让我解释给你听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又低头看地板,中间挠了一下耳朵。“您瞧,您必须理解。现在很多事情都变了。而且还在变。我们现在的生活和过去…过去您是位有影响力的人物时不一样了。”
“但是,重夫,这和事情有什么关系?时代可能变了,但为什么写那种文章?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了吗?
“没有,从来没有。至少对我个人没有。”
“我想也是。还记得那天我把你介绍给现在学校的校长吗?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吧。或者说那也是另一个时代的事?”
“绪方先生”——松田重夫提高了嗓门,神态里似乎透出一丝威严——“绪方先生,我真希望您能早一个小时来,那样我也许能解释得更清楚些。现在没有时间吧整件事情讲清楚。但是让我就说这么多。是的,我相信我文章里写的每一个字,现在仍然相信。您那个时候交给日本的孩子们可怕的东西。他们学到的时最具破坏力的谎言。最糟糕的是,老师教他们不能看,不能问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。“
”我们也许是打了败仗,“绪方先生打断他说,”但不能因此而照搬敌人的一套。我们打败仗是因为我们么有足够的枪和坦克,不是因为我们人民胆小,不是因为我们社会浮浅。 重夫,你不知道我们多么辛勤地工作,我们这些人,像我,像远藤老师,你在文章中也侮辱了他。我们深切关心我们的国家,辛勤工作让正确的价值观保留下来,并传承下去。

绪方先生始终不相信自己错了。他夜不能寐地努力在找一个原因,比如曾经冒犯过松田重夫,这是重夫的报复。绪方认为的正确价值观,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:绪方和二郎下棋,二郎决定弃子投降,绪方振振有词地教育二郎一定要咬牙坚持绝不认输。但这些在战后日本看来是完全错误的,是“最具破坏力的谎言”。这让我想到《长日将尽》中,史蒂文斯也是终生在追随一个,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主人。这对于绪方先生来说是不可接受的。

要如何面对新,如何面对旧?绪方先生无法接受新的时代新的价值观,悦子无法适应旧的日本旧的回忆。新旧交界处,薄雾浮云,远山淡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