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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诞


“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,而是永恒的活力” —尼采

前言

因为搬家合同的时差,我不得不在朋友闲置的林中小屋进行为期二十天的独居。在此期间,陪伴我的是期末考试,实习和这本加缪的《西西弗神话》。独居是读哲学的最佳设定:所有时间都必须直面自己的内心。我一般习惯在做饭期间读书。把牛肉粒,鸡翅,芦笋,番茄切好,和面条一起一股脑丢到沸水里,然后坐在旁边看书等待。正是在一碗碗番茄烩面的雾气升腾中,我读完了这本《西西弗神话》。

Albert Camus,法国哲学家。1960年1月4日,加缪乘坐米歇尔的车会巴黎,途中不幸发生车祸,加缪的生命戛然而止。

荒诞

”在一个突然被剥夺幻想和光明的天地中,人就感到自己是世外人了。这种流放则无可挽救,只因对丧失的故土的回忆,乃至对乐土的期望,统统被剥夺了“

何为永恒?我们抱有希望,就是在期待永恒。人生就在不断追逐,考上好学校,找到好工作,结婚生子,急匆匆从一个目标跃向下一个,目光所及是一条灿灿的道路。我们潜意识里已经默认了人生的不断发展,不断前进,令人兴奋而充满希望。永恒赋予人生意义:我们活着不再是为了生活本身,而是为了超越生活,去追逐一些崇高的伟大的思想。但我们很少会想到死亡。人生不是不断前进的,因为他确定会在死亡那一刻戛然而止。死亡断绝了永恒的合理性:终点是明确存在的,任何思想于我而言,都将在死亡那一刻终结。

“人总是持续地做出生存所号令的举动,出于种种原因头一条就是习惯。情愿死亡就意味确认了——即使本能地确认了这种习惯的可笑性,确认了活在世上缺乏深刻的理由,确认了每天这样躁动的荒谬性,毫无必要的受苦受难。“

自杀的想法就脱胎于这样对人生意义的质疑。”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,那便是自杀。判断人生是否值得,就是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。“ 既然没有意义,我们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呢?死亡面无表情,像闪着寒光的刀刃,忠实地剥离开幻想,戳破了希望的虚伪面孔,留下那虚无的底色。在这样的想法莫名其妙地萌生出来的一刹那,人就感觉自己是世外人了,宛如一个没有乐土,没有故乡,没有归宿,游荡在时间线上的孤魂野鬼。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可笑,生活像是一个衣着艳丽的演员在舞台上尴尬的表演,与死亡底色下的荒芜景象格格不入。这便是荒诞感。

荒诞就是清醒的理智,明白这一切毫无意义,明白没有永恒,明白死亡是唯一的终点。荒诞人就是不为用很做任何事情的人。荒诞人与时间同行,走在普罗大众的局外。”一个人没了希望,并且意识到了无望,就在不在属于未来了“。我将厌倦机械生活,但厌倦也是意识,意识将带我重回机械生活。这并不代表自杀是唯一正确的归宿。恰恰相反,荒诞却不自杀便是一种反抗精神。荒诞人能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,也意识到消亡的必然,意识到活着毫无意义,却又愿意尽情拥抱世界,这便是荒诞的清醒。

我们将享有深度的自由。人生正是因为没有意义,就更值得一过。正因为死亡是永恒的归宿,我们次啊可以勇敢且自由地活着。

荒诞让我们与时间同行,而不是从属于时间。从属于时间的人生活在未来。我们总是用时间轴给自己定位,把未来当作理所当然。“总归有那么一天,人察觉到,或者,说他已经三十岁了。他这样也是强调年轻,但是这样一来,他就根据时间给自己定位了。他在时间里就位了。他承认自己处于人生弧线的某一时间点上,从而表明他应当走完全部路程。他从属时间了,不免心生恐惧,确认了时间是他的死敌。明天,他盼望的明天,而他全身心本该拒绝的。” 生活在未来的人,感官因为对未来的期盼而关闭,思虑因为对未来的期盼而狭隘。他浑浑噩噩,一直伸长脖颈去够那一眼明天的图景。“明年”,“五年后”,“等我发达了” 他就这样随意让当下从身旁缓缓流过,身体却麻木地毫无知觉。这便是被时间绑架的,永恒的信徒。

我们不自由,正是因为对永恒,即未来的执念。如果明白终点已定,便没有自怨自艾的必要。加缪的哲学是反抗的哲学,即使在荒芜一片的虚无中,仍然播下恋世的种子。既然已经有了确定的结局,为何不多体验过程呢?清醒的荒诞人,以爱和激情审视自己的生活。在普通人看来的快乐或痛苦,即使如西西弗般日复一日的无意义的劳动,在荒诞人眼中都是值得珍藏的宝藏。且看那肌肉的张弛,急促的呼吸,淌流的汗珠,这便是反抗。

荒诞之壁

对荒诞人来说,世界是陌生的。无法摆脱的思想和人格将我们自己的理解强加于世界万物,故而我们所能感知到的一切,都只是在思维上的投影。“对人而言,理解世界,就是把世界压缩为人性,打上人的烙印。猫的世界就不是食蚁兽的世界”。自我和世界注定是完全对立的两面。当我的思维开始运转,当我试图去理解,这个世界就会断裂崩塌。我永远无法理解任何一件事情,包括我自己。所有的经验来自于感知,感知是外在世界的映射,而不是全貌。所以,“我对于我本人,始终是陌生的。” 对于世界也亦如此。理性试图告诉我们一切都明白无误,但事实恰恰相反。我们心中回荡着弄清世界的呼吁,却又永远无法做到。人的局限性便是荒诞。在这一点上,加缪与柏拉图的洞穴假说和存在主义哲学家都一脉相承。

“我们恰恰可以完全把握这一点:将我们同我们的创造物拆开的分离。思想只要在它希望的静止世界中缄默,就会在它眷恋的一体中井井有条。然而,思想只要动一动,这个世界就会断裂并倒塌;无穷数的闪光碎片蜂拥呈现在认识的前面。根本无望了,再难重建能给我们心灵宁静的那种亲切而平静的表层。”

故而加缪主张从形式上去感知世界,而非从逻辑上去理解世界。“看一看花怎么开,水怎么流,太阳何时升起,夕阳何时落下。“ 不必去观摩什么壮丽景象,大衣上凝结成珠的雨水,也蕴含着自己的宇宙。不存在永恒意志,也就不存在上帝。

“也是天缘凑巧,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贵族。当我说任何永恒的意志都不吭高踞于世间万物的时候,我就是把这个头衔还给了世间万物。”

反抗与自由

对于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的议题, 死亡的必然性和人的局限性给出一个悲观的答案。从这个结论很容易推理得到关于人生是否值得,即自杀是否合情合理甚至必要的一些令人悲伤的论断。但加缪却峰回路转,他断言“人生正因为没有意义,就更值得一过”。命运是荒诞的,我们应当接受它。在这个无比矛盾的世界,采取的态度应当是反抗,而不是逃避。

反抗并不是抱有希望,而是确认不可抗拒的命运,但并不听天由命,自甘浑浊。并不自杀,因为自杀让荒诞死亡,让命运终结,是一种逃避。自杀是与荒诞的同归于尽,双双跌入虚无。只有反抗,才能在迷雾中点起人性的光辉。

“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人看来,智力同超越它的现实搏斗的情景,比什么景象都更为壮观。”

另一个命题是“人是否自由”。平常人(或者称为“永恒人”,即相信永恒的人),在思虑未来和规划方面,确实像自由人,即相信自己能掌控未来,选择自己的结局,虽然事实并非如此。荒诞让我们动摇了。我们不再寄希望于未来,“死亡赫然在目,宛若唯一的现实”。永恒人背对着死亡,享受着是熙熙乐乐的安宁,却实践着自由。荒诞人直面死亡的威慑,清醒却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。

恐惧,但不必动弹不得。死亡是威慑,是统治,也是解脱,是救赎。如同基督徒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上帝,荒诞人将全部交给死亡,从此如释重负,步履轻快。荒诞人享受着没有责任感的深度自由。

唐璜主义

在此基础上,加缪驳斥了道德。康德认为,道德是上帝存在的证明。但荒诞人游离在上帝之外,因为一切道德都是基于对后果的判断,是推测,是理性。对于荒诞人来说,除了清醒就没有所谓的理性,除了死亡一切都不可预测。后果便是后果,由自己直接负责,不需要道德作为中间人进行转述。详细解释便是我们使用道德作为标尺去衡量一个行为,认为杀人违背道德的,是因为杀人这件事会产生坏的后果,会违背上帝的意志。但对于荒诞人来说,因为没有上帝,没有永恒,我只需要对杀人这件事直接负责,承担相应后果。在这个思维过程中,道德毫无意义。这就是深度自由的体现,即“只有责任者,没有罪人”。这个理念和我最近在读的另一本书《[[彷徨少年时]]》中的观念如出一辙,可谓英雄所见略同。篇幅有点长了,这个共通点在那本书的笔记中详述。

在加缪看来,是我们应当追求经验的数量而非质量。唐璜从一个女人跳向另一个女人,无视道德,从不追悔。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,做一个追求质量的圣徒,不如做一个追求数量的浪子。爱情让人脆弱,就像伟大的母亲会将自己的心分一大半给孩子,从此便不再完整自洽。唐璜明白这点,所以选择了短暂而独特的,却也是慷慨的爱情,因为他自知会结束,就获得了深度自由。 当然,唐璜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。也许他会晚年凄凉,但他完全接受,因为惩罚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。在他看来,这只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罢了。

“ 我看见唐璜在一间修室的情景,西班牙修道院坐落在荒僻的山峦上。如果说他观望什么的话,那绝不是逃逝的爱情的幽灵,倒可能是从围墙灼热的枪眼,眺望西班牙一片寂静的平原,壮丽而没有灵魂的土地,他认出了自己。对,正应该停留在这幅光彩熠熠的忧伤形象上。终局,等待而从不企盼,终局无足挂齿。

读着一段的时候直冒冷汗,觉得加缪就是在指着我的鼻子骂。我完全是加缪所说的反面,追求绝对的质量,喜欢重复练习熟能生巧的感觉,对于新奇体验没有那么热衷,但会为看到自己的日积月累的一点点进步而异常高兴。比如我所有的兴趣爱好都必须唾手可得(绘画,读书,吉他,篮球,跑步),而对于那些要去特定场合,每次都要大费周章,非常麻烦的活动(滑雪,露营,划船)便没有那么热情。对待爱情也是如此,如果我内心没有非常坚定的呼喊,我几乎不可能迈出主动的一步,还是因为对道德和后果的担忧,害怕自己因为误判而辜负对方,浪费时间。作为荒谬人,这些考虑都是无稽之谈,十分可笑。

抱着希望生活的人,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,只因这个世界善良让位给了慷慨,柔情让位给了男性的沉默,同心同德让位给了孤独的勇气,人人都这么说:”它就是个弱者,一个理想主义者,或者一个圣徒。“无论如何也得吞下这种屈辱的伟大。”

西西弗

诸神判罚西西弗将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,巨石又因自身重量再滚落下去。诸神当初不无道理地认为,最可怕的惩罚,莫过于无用而又无望的劳作。

西西弗如何忍受这种酷刑般的折磨?之所以酷刑,是因为希望。只有抱着把石头推上去便不再会滚下来,便会结束惩罚,才会觉得这样无止境的往返是酷刑,是折磨。如果西西弗是清醒的,他便能意识到自己的命运,便明白这是他“鄙视诸神,仇恨死亡,热爱生活”所必需付出的代价。命运是不可分割的,他的行为导致了他所承受的结果,所以毫无悲哀之处。因为假设荒谬,一切皆合理。西西弗在下山的时候会想什么?把这该死的石头滚上山。周而复始地,用尽全力地推动巨石的每一步,都是对命运的蔑视。而以蔑视的态度,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命运。

”推石上山顶这场搏斗本身,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。应该想像一下幸福的西西弗。“

结语

看完书后,在推特上发表了几句感想,其中一句是:“唐璜主义:不是不相信爱情,而是不相信永恒。“

朋友看到了回复:“罗大佑:‘爱情这东西我明白,但永远是什么’”